陈功:历史现实主义的未来-尊龙凯时人生就博

陈功:历史现实主义的未来

一味强调地缘政治博弈的理论,已经被历史和现实证明是不成功的,而历史现实主义则会属于今后的时代。

最近阿富汗塔利班的迅速崛起震惊了世界,令人反思和感伤的事情有很多。

阿富汗从来都是一个血腥之地,在这个血腥之地,有一个名字与此紧密相关,这个名字是纳吉布拉。他1947年出生于阿富汗首都喀布尔的一个贵族家庭,爷爷当过酋长,父亲是外交官,家境十分殷实。因此,纳吉布拉从小接受了良好的教育,先后在喀布尔大学就读,获得了最高的医学博士学位。

不过,纳吉布拉不甘心做一个医生,在18岁的时候,就加入了当时的阿富汗人民民主党,并且成为主力成员。而且纳吉布拉是人民民主党内坚定的旗帜派,也就是倾向苏联,为此两度入狱。出狱后,在1977年,也就是纳吉布拉30岁的时候,成为人民民主党的中央委员,正式进入高层。1978年,阿富汗发生了政变,人民民主党推翻达乌德政权,开始执政。但是因为内斗,纳吉布拉被排挤,被迫流亡苏联和东欧,还被开除了党籍。此后在1979年,阿明(注:阿明是一个阿富汗民族主义者,反对任何国家队阿富汗的控制。上台以后,阿明开始使用铁腕政策摆脱苏联的影响,还同美国靠近,试图以美国牵制苏联。)发动政变,推翻人民民主党,走上反对苏联的道路。同年,苏联正式派大军进入阿富汗,杀掉了阿明,之后将在东欧的纳吉布拉接回了阿富汗,成为阿富汗共产主义政权的总统,统治阿富汗。

上世纪80年代末,随着苏联不可避免的撤军态势浮现在地平线上,纳吉布拉原本严酷的治理语气发生了改变,他必须为个人和国家的前途做出规划和安排。作为普什图语和达里语的天才演说家,敏锐、精明、有魅力的他,开始脱掉苏联的皮肤,穿起了西装,将自己描绘成民族主义者。他谈到了团结,面向他花了数年时间与之抗争和残酷对待的伊斯兰圣战者叛军,提出了一项令人惊异的民族和解全面计划。现在如果再认真阅读这份民族和解计划,你可以发现并且惊讶于它的政治前卫性,它涉及到保护妇女儿童权益,涉及到保护人权,涉及到教育和其他社会方面。为了改变阿富汗的混乱局面,纳吉布拉还很有勇气地宣布政党合法化,主动开启了全国和解的进程。他主张各派势力协商,共同参加政府,结束对立状态,还国家以和平。同时改革政府制度,设立选举制度,规定总统选举产生等措施,推进阿富汗的民主化。

看上去,纳吉布拉时代的民族和解计划,几乎就是现代文明社会所追求的一切。

在现时的学术界,根据资料和照片进行研究的人们很容易着迷于这样的宏伟政治,对比现在的阿富汗,人们还会真诚地遗憾它未能得到实施。然而,熟悉历史的人则会想起其他一些事情,将纳吉布拉时代作为和平时期的人们,包括乔姆斯基这样的学者,很容易忘记在纳吉布拉的指挥下,被秘密警察酷刑折磨和杀害的数千阿富汗人,他们愿意和解吗?可能愿意,或者并不。

当时在血腥的阿富汗,纳吉布拉的对立面,也就是他的伊斯兰对手,几乎可以肯定也是同样的残酷。纳吉布拉的下场已经广为世人所知,马苏德曾经两次提供机会帮助纳吉布拉逃离喀布尔,但纳吉布拉因为相信塔利班会饶他一命,不会杀害他而拒绝了这个提议。1996年9月27日,塔利班士兵闯入联合国驻喀布尔办事处,将纳吉布拉从里面拖了出来,指责他信奉无神论、背弃伊斯兰教,违反了神的意愿、使阿富汗陷入混乱,将他当众阉割,然后拴在一辆卡车后面,拖着游街示众直至死去,年仅49岁。他的血腥尸体后来还被悬挂在红绿灯上示众,以昭示“一个新时代的来临”,他的嘴里被塞满了钞票,所有手指都被砍掉,塔利班士兵还将雪茄插在他手指的位置,他的兄弟沙赫普尔?艾哈迈迪扎伊也遭到同样的酷刑。

我们在面对历史的时候,最困难的事情就是保持客观,摈弃预设的立场,采取真正的现实主义态度。因为历史的复杂性不能也不应该掩盖历史的客观性,历史是一种社会试验,它的确客观存在。

值得指出的是,历史在阿富汗内部力量和外部力量的支配下,继续轮回。当年反对纳吉布拉民族和解计划的人,是美国和巴基斯坦的情报部门大力支持的塔利班,他们在阿富汗的混战中赢得了最后的胜利,而美国今天支持的阿富汗政府以空前的速度土崩瓦解。耐人寻味的是,今天塔利班在占领了阿富汗和喀布尔、赢得阿富汗政权之后,提出了自己版本的民族和解计划,大体意思居然跟纳吉布拉时代的民族和解计划差不多。

塔利班提出要建立一个“包容性政府”,他们保障社会稳定和安全,不允许挨家挨户的搜查,允许妇女受教育和参加工作,甚至不惜违反当初杀掉“一切叛逆者”的决心,宣布大赦原来的国家工作人员,要求他们安心回去工作。塔利班甚至直接打电话给bbc的主播说,“我们向阿富汗民众保证,特别是向喀布尔的民众保证,他们的财产和生命是安全的,我们不会对任何人进行报复。我们是民众和这个国家的公仆。”这番诚意,即便是西方各国满怀疑虑的政府,也不得不表示,我们观察后再决定怎么办!

阿富汗的历史是一部战争史,「 战争-和平-再战争-再和平 」,轮回再轮回,政府被推翻,然后再推翻,甚至出现过美国全力支持的力量战胜现政府这种荒谬绝伦的情况。在阿富汗这个血腥之地,似乎整个世界都成为了现实主义的信徒,大家都奉行“此一时、彼一时”的所谓投机性战略,现在只说现在的,过去的历史就当不存在。

伤心和眼泪,在这个世界中已经够多了,人类的文明如果是真正的文明,那就不应该以这样轮回的方式继续下去。

我在这里不希望讨论哲学史的问题,但我们无法回避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的对立。对于现实主义,大家都清楚,那是注重现实利益,以所谓“事实”或“现实”为理由,而超越理想主义、道德、主观立场或情绪影响的客观过程。现实主义喜欢客观而不带感情地去处理所有事务,以反对一切“不切实际”为口实,从事投机性的交易和平衡。在国际关系领域,现实主义作为一种理论与实践,尤其关注的是国家之间的权力平衡,而不是理想、信用、道德和正义等最基本的民意基础。

基辛格式的交易和投机,在这个世界非常著名,但这是否能够算作成功,则另当别论。我们如果抛开经过美化的大部头著作来看现实主义,那么所谓的现实主义,最大的问题就在于,把一个国家的历史、民族、文化、传统以及民意,不恰当地简化为简单而单纯的地缘政治博弈,并且以博弈的输赢为唯一目标。阿富汗的现实,还有世界其他地区愚蠢的周期性轮回,提醒我们注意,这种类型的现实主义理论,实际已经是过时的、陈旧的现实主义理论,我们不能陷在周期轮回当中出不来,更不能人为地、愚蠢地、自以为聪明地去制造这种周期性轮回。

今天塔利班在阿富汗的闪电战极其成功,提醒我们注意到历史情景中有关民意的重要性,这种民意包括大量的传统因素和历史因素,如果不能把现实主义理论约束在历史的框架当中,那么这种现实主义可能是极其危险和有害的。换句话说,未来的世界,需要的是一种历史现实主义。

那么,究竟什么是历史现实主义?

事实上,这还没有一个共识性的定义,不过可以这样认为,如果将历史定义为一种社会试验,那么建立在这一社会试验基础框架上的现实主义,就是历史现实主义。这意味着现实主义必须要放在历史的框架中加以衡量,必须依靠历史所提供的客观经验,去解释世界和认识世界,因此历史现实主义将会熨平以往现实主义所有意忽略掉的一些因素,维系最基本的有关人、社会以及文明的尊严。事实上,历史现实主义才是真正的现实主义。一味强调地缘政治博弈的理论,已经被历史和现实证明是不成功的,而「 历史现实主义 」则会属于今后的时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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